《奥本海默》:有些成功,耀眼得令人胆战心惊
传记片的主人公都是传奇人物,他们的人生经历和事迹、他们对世界的影响或贡献,观众可能已经有所耳闻,甚至一清二楚。但当一部传记片面世时,仍然像一场盛大的邀请,召唤观众在艺术世界中,对传主进行一次深入的探询和近距离的观照。让观众回到传主所处的历史现场,看到人物如何被历史所支配、左右,如何对历史产生或微妙或决定性的改变,见证人物如何处理现实的各种缠绕与纷争,随着人物完成一次人生的冒险与历练。同时,感受人物选择与行动背后的天人交战,使传主由一个抽象的描述或高度浓缩的概括,变成生动可感,甚至亲切平和的“人”。这样,观众既能够与人物有同呼吸共命运的亲近感,又能够更加贴近地洞悉人物身上与众不同,甚至不同凡响的一面。
奥本海默被誉为“原子弹之父”,电影《奥本海默》的情节重心并不是奥本海默领衔制造原子弹的过程,而是展现原子弹爆炸之后,给奥本海默带来的道德焦虑和政治迫害。因此,“制造原子弹”在影片中成为希区柯克意义上的麦格芬,大部分故事由它引发,但影片没有对它作过度渲染,更没有细细铺陈。这使影片绝非一部让人激动的励志片,而更像一部政治电影,它需要观众对于美国那段历史足够了解,对于围绕在奥本海默身边的人物如数家珍,才能顺利地进入剧情。
影片展现了奥本海默性格的丰富性和立体性,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烟火气和人情味的传奇人物,洞察了奥本海默作为一个男人、丈夫和父亲令人失望的地方,也发现了一个科学家在政治上的天真与执着。影片虽没有从人物的成长经历中,揭示奥本海默的性格成因,但它以大量生活化的细节,辅以旁人一针见血的追问,细腻地披露了奥本海默诸多行为背后的心理动机。虽然,后人会为这些心理动机披上光鲜的外衣,影片却不动声色地指出,自负、自我认知的偏差、隐秘的妒忌心,可能才是奥本海默彼时彼地最真实的内心写照。当然,这无损于奥本海默的人格魅力,反而会因不完美而更为迷人。
三个情节段落的复调奏鸣
影片《奥本海默》的情节长达三小时,如果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段落:造原子弹前、造原子弹中、造原子弹后。三个段落的时间分配也大抵平均,每一个段落有一个核心的戏剧冲突,人物在解决这个冲突的过程中,向观众展示了他的性格画像和内心嬗变。为了避免平铺直叙的单调,影片采用了双线并进的回溯式结构,即通过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各自在听证会上的讲述,拼凑出奥本海默的人生经历,由此形成了两个主悬念(两人能否在听证会上顺利过关或者所愿遂成)的并置与推进,构成了奥本海默如何找到内心安宁的心路历程。
造原子弹之前,奥本海默有过迷茫困惑的阶段,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做实验,不擅长数学,但他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又心里没数。后来,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奥本海默去德国学习理论物理,才算真正找到人生的志业。回到美国之后,奥本海默又有些迷失,他可能并不信奉共产主义理论,只是从感觉出发,试图组织工会,并出钱捐助西班牙革命。在这个段落中,影片刻画了作为“凡人”的奥本海默,他有人性弱点,有自我失控的时刻(想用毒苹果毒死老师),有对于政治无所用心的随意,有对于情感玩世不恭的轻慢,有对于学术随遇而安的自在。这时的奥本海默,不够成熟,却颇为接地气。
造原子弹时,奥本海默在重重困难中,矢志不移地朝着某个目标前进,直至大功告成。这类故事可以营造极为紧张的叙事氛围,也容易通过大量的煽情点使观众共情。但是,《奥本海默》不想落入窠臼,它极力简化原子弹的制造过程,也鲜少讴歌团队克服技术挑战的百折不挠,而是在“人事”上大做文章。奥本海默未曾预料,一个科技攻关项目,会那么深重地卷入政治和人事纠纷,让他极其厌烦并身心俱疲。
在第三个段落,美国用原子弹终结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奥本海默产生了精神危机和道德焦虑,并遭遇了政治迫害。奥本海默难以理解形势的急转直下,也无从应付身边人的中伤与诬蔑,常常处于震惊和茫然的状态中。他需要在面对外部的迫害与压力时,努力保持内心的豁达与坚定。这时,演员墨菲的表演是如此令人信服,他在许多大特写中,对于眼神的空洞、表情的呆滞,有极为精准的把握;而在听证会上的一些俯拍全景中,他身体的僵硬、动作的麻木,又如此令人揪心。人物的这种失神状态与他整体性的平静、疲惫有一种呼应关系,与他想象世界中的瑰丽、神奇又形成奇妙的映照关系,从而使人物具有芜杂的人格光谱。
影片以奥本海默的内心起伏为主线,展现了他在人生重要时刻的心理状态,以及在一些关键事件中的两难选择和内心纠结。这三个段落组合在一起,呈现了奥本海默身上迷茫、狂热、睿智、从容、稚嫩、傲慢等特点,凸显出奥本海默更为复杂微妙的心理动机和个性,人物的光影轮廓也因此变得斑驳而立体。
主观视点中的“历史”沉浸感
影片中有黑白和彩色画面的交替出现。导演诺兰说,他想用彩色画面体现奥本海默的视点,以施特劳斯为中心的场景则以黑白画面呈现。这种处理固然能为剪辑提供显性的区分度,但也隐藏了一定的艺术风险,即先入为主地用色彩来指称两人的善恶分野,并让主人公奥本海默占据了道义上的优越性,让他看到一个彩色的世界。
既然影片以对人性幽微处纤毫毕现的明察为特点,就不应对人物进行简单的善恶定位,而应看到人性深处的混沌与暧昧,并挖掘人物行动背后的潜意识。在这一点上,影片对于施特劳斯的塑造反而更有说服力。施特劳斯反复强调他出身于推销员,并纠正别人对他名字的发音。这暗示了,施特劳斯有一种矛盾心态,他在科学家面前会因学识浅陋而感到自卑,但他在行政上又是这群科学家的领导,因而多少有点志得意满。奥本海默完全不能理解施特劳斯的复杂心理,当施特劳斯将儿子和儿媳妇带到奥本海默面前时,对于两位年轻人因见到偶像而激动得有些局促的神情,奥本海默只是敷衍地举了一下酒杯。也许,奥本海默可以用心情不佳来解释,但在施特劳斯眼中则是一次当众的羞辱,激起了他的报复心。
影片的主视点来自奥本海默,摄影机从他的眼睛出发,去看待他身边的人物和事件。这种更富主体性的代入感,无疑会使观众对大量次要人物产生隔膜,但影片由此在两个维度上取得了令人赞叹的成就:一是放弃对奥本海默身边人的细致刻画和深入描摹,将这些人视为过客,当作奥本海默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深入了解的路人或者背景板,从而保证了主线的突出。影片中有些人物的出场可能比较突兀,没有铺垫,也没有后续,甚至没有性格特点,但从奥本海默的角度出发,这正是这些人物在他的世界中的真实存在状态;二是影片强调了奥本海默看待世界漠不关心的淡然,由此建立了符合奥本海默心态的叙事原则,就是尽力遮掩对事件进行人为加工的痕迹,努力营造一种波澜不惊的日常性,让观众跟随奥本海默在一种纪实性的情境中去真切地体验那种焦灼、恐惧、无力,以及坦然和超脱。这说明,影片还原“历史”的野心,远胜于追求更富戏剧性的艺术表达。
影片也因此对观众提出了很高的观影要求,有些可能惊心动魄、对人物生死攸关的大事,被处理得云淡风轻,需要观众自行去体会和感受这些事件的份量。例如,奥本海默在关于出口同位素的听证会上,得罪施特劳斯的那句玩笑,在奥本海默看来真的只是玩笑,但对于施特劳斯来说却是人生的重大耻辱。例如,奥本海默的朋友让他透露造原子弹的信息给苏联时,奥本海默自作聪明地拖延了几个月才向上报告,为了保护朋友,还不惜编造故事以隐去中间人。对于这些事件,影片并未加以渲染或展开,而是让它们像日常生活中的一次闲逛或路边的小纠纷一样,从奥本海默的世界中路过。
这种处理方式使影片呈现了一种极为迷人的叙事风格。观众像是置身于历史的场域中,跟随奥本海默完成了对人生重要阶段的回顾和亲历,但又需要从沉浸的状态中抽身而出,去理性审视奥本海默一生的成就与辉煌,反思他的惶惑与痛苦,并思考关于“成功”的定义。
正如影片中的爱因斯坦,曾经声名显赫,晚年却只能有些落寞地游离在科学界的边缘。他和奥本海默实际上有一种互为镜像的关系,爱因斯坦的当下就是奥本海默命运的预演。奥本海默功成名就时,爱因斯坦就不无幽默地指出,每一种成功都有一个保质期,会被后人超越或抛弃,当事人还会因这种成功带来的后果而备受磨难。这句话放在奥本海默身上更是恰如其分,他取得的成就,既是人类科技的一次重大进步,也是人类拥有毁灭自己的能力的开端;这项成就使奥本海默获得了崇高的声誉,并最终成为他被羞辱和折磨的渊薮。
“历史”的另一种书写方式
奥本海默经历了20世纪人类历史上的几个重大时刻:第二次世界大战、美苏冷战、美国的麦卡锡主义盛行时期。这时,影片面临一个重要的艺术权衡:这些历史事件既要出场,又不能在高调的处理中喧宾夺主,影响奥本海默的存在感。从最终效果来看,影片对“历史”的还原极为克制和含蓄,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美国社会的躁动、压抑与无序,但它最大的看点是人性百态在一个苍凉舞台上的各色表演。尤其麦卡锡主义盛行时期,在奥本海默那场不公正的听证会上,观众得以目睹人性的复杂形态: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心存善意,有人犹豫退缩,也有人为一己私欲颠倒黑白。
《奥本海默》开拓了书写历史的另一种方式,它突破了宏大叙事的粗线条勾勒或全景式扫描,而是立足于个体,烛照他们的内心如何被嫉妒和愤怒所扭曲、被好奇与恐惧所淹没,以及他们的命运如何被一些具体琐碎的事件所拨弄。例如,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最大的恶意,竟源于他对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一次谈话内容的主观臆断。影片在结束时揭秘了这次谈话的内容,观众不由有一种哭笑不得的错愕。这样,影片将对历史风云的描绘,变成了个人之间的恩怨纷争。“历史”在这时像是被抽空了政治经济内涵,但影片又曲折地暗示,正是“历史”为人性表演提供了助力。
影片没有从史诗性的角度去还原历史,而是让两个人物从各自的视点出发,去看待他们身边有限时空里的人事变动和命运波折,甚至沉浸于一己的感受和得失之中。这种微观视角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种视角又可以从具体人物的眼睛出发,去观察最真实的时代景观,并完成对时代的隐形书写。因为,“历史”可能就是由大量个体涂抹的命运风景所编织,是个体细微的人性颤栗和心灵呼吸而产生的空气震动。
作为一部传记片,《奥本海默》的节奏处理并不理想,观众很容易在密集的对话中失去聚焦点,对于施特劳斯那条情节线索存在的意义也心存疑虑。甚至,观众会疑惑,一部对话占了很大比重,以历史信息量和人性挖掘见长的影片,为何要用IMAX的方式来放映?但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影片将奥本海默主观视点中的场景,以及他的想象和幻觉,在IMAX影厅以极为震撼的方式进行了影像呈现,对观众形成了视听的冲击力和情绪的压迫感。而且,影片突破历史书写的宏大视野,专注于营造历史的日常性,让观众在一种粗粝的生活质感中,不仅进入了历史现场,也进入了人物的内心深处。
今天,我们观看《奥本海默》,得以深入了解一个传奇人物,间接重温美国的那段历史,并重新讨论由奥本海默开启的核时代,为人类命运和世界局势带来的诸多变量,但观众更感兴趣的,可能是影片展现的人生命运的多重风景,人性的斑斓面貌,以及由“成功”引发的多元效应。(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