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心绪里的儿子》:我在情绪之网徒劳地挣扎
原标题:《困在心绪里的儿子》:我在情绪之网徒劳地挣扎,无人知晓
2020年,法国导演泽勒执导的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下简称《父亲》)一度令观众动容。影片用碎片式的心理叙事手法,让我们看到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如何因神经退行而对周围的人和事心生敌意、迷茫和惶恐,并在过去与现在的认知模糊中,深陷时间的迷宫无力自拔。影片中父亲因衰老而带来的无助感,很容易让观众心有戚戚。
两年后,泽勒趁胜出击,推出了“家庭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以下简称《儿子》)。影片不再聚焦因年老体弱带来的机体功能障碍,而是展现患上抑郁症的年轻儿子尼古拉斯,如何在情绪的深渊中徒劳地挣扎,以及身边的亲人虽有心搭救,却似乎不得要领,或者力不从心的窘境。影片虽然努力凸显尼古拉斯内心的痛苦,但大多数观众对于这种无来由的情绪低迷,或者内心的瞬间崩溃缺少相关经验,恐怕难以感同身受。
为了抵达一种“普遍性”,《儿子》需要为观众提供一种日常性,也就是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的一种情绪状态。在这一点上,《儿子》和《父亲》相比,存在天然的短板。衰老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生命历程,即使不是每个老人都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但那种因身体的苍老,因大脑机能退化而导致的无力感,恐怕所有人都难以逃避。抑郁症则相对特殊得多,它要借助于各种“机缘巧合”,且孕育于特定的主客观条件。这就导致观众对于尼古拉斯的内心痛楚可能会有“隔岸观火”的疏离感。
《儿子》为了说明尼古拉斯患上抑郁症的合理性,为他设置了独特的成长环境:父母离婚,母亲又忙于工作,让尼古拉斯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飘零感;父亲离婚再娶,还让从小对父亲有崇拜心理的尼古拉斯有“偶像”坍塌的失落感。在这双重外力的作用下,尼古拉斯开始逃学并封闭内心,变得郁郁寡欢,像是了无牵挂,又像是无所用心。我们不能说影片对尼古拉斯的境遇是向壁虚造,但确实会心生疑惑,因为并非所有离异家庭的孩子都会患上抑郁症。
当然,观众对于尼古拉斯的病因不甚了了,尤其从父亲彼得的角度来看,更是觉得难以理喻,这可能也是影片的一种叙事策略,暗示抑郁症的成因由多个或重大或微小的契机叠加交错而成,在一团乱麻般的缠绕状态中,患者已难以理清最初的源头,更无法找出最为关键的病因。这时,指望身边的人,哪怕是父母对于抑郁症患者有更多的同理心和情绪共鸣,本身就是缘木求鱼。
若是换一个角度来看,《儿子》对于尼古拉斯家境的“优化”也有其情节意义。尼古拉斯生活条件优渥,父母都有自己的事业,并算得上“出类拔萃”,这无疑是一幅岁月静好,人生顺遂的美好图景。因而,当家庭破裂,尼古拉斯的心理落差会被加倍放大,现实的千疮百孔会更加触目惊心。这时,我们才能理解,影片为何会花那么多篇幅,表现父亲彼得、母亲凯特的工作场景,并强调他们优雅得体的一面。
彼得还会在焦头烂额之时,一次次想起尼古拉斯六岁时一家人去科西嘉岛游玩的情景。其时,阳光充足,碧海蓝天,人生似乎只有无尽的惬意与闲适,彼得与尼古拉斯更是其乐融融,骨肉情深。彼时的尼古拉斯,笑得如此灿烂和纯真,给身边的人带来光明和温暖。但是,过境迁,那次合家欢的游玩像是一场梦境,眼前的一片狼藉才是人生的真相。影片由此预设了一个疑问:这一切是缘何发生的?也许,影片想探讨出一个更为普适性的答案,至少是对于大多数人更有内心触动的生活真谛。可惜,观众在影片中只看到了一个原因,就是彼得婚内出轨,导致原来幸福的家庭残破不堪,使原本纯真无邪的孩子变得心事重重。用男人的道德失范来解释尼古拉斯人生悲剧的源头,看起来直白晓畅,但也可能将问题变得庸俗化和浅表化。
影片还表现了三代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彼得的父亲年轻时异常绝情,对妻子不管不问,对儿子的心性与爱好也漠不关心。这虽然并未导致彼得患上抑郁症,但足以使彼得失去对于理想父亲的想象与模仿,并影响了彼得与尼古拉斯之间的亲近。影片想突出悲剧的代际传承,这无非是将亲子关系的疏远归因于父辈的不负责任而已。当影片有意无意地昭示,孩子的错都是父母的错,固然有一定的洞察力,但观众并不需要这样一种虚弱无力的道德教诲,而是想从尼古拉斯一次次绝望地呼救,一次次无助地自我突围而不得的困境中,更深入地探究尼古拉斯的悲剧性格与悲剧命运,而非在将全部罪责都推给父辈之后,简单粗暴地拒绝个人层面的反思与内省。
《儿子》的意义不应止步于对男人道德上的谴责,对为人父母者自私偏执的控诉,而应突出一种日常化状态中亲子之间难以沟通,人与人之间难以共情的隔膜状态。更进一步说,影片应该将触须延伸到一些健全家庭里,揭示这些家庭里可能出现的代际冲突与沟通困难,进而使影片体现更有穿透力的人性烛照和对世间情态的冷峻审视。
影片中的父亲经常处于“夹缝”中:他站在前妻和现任妻子之间左支右绌,他被嵌入门框中似乎无法动弹,他在电梯中的人群里面无表情,他在等电梯时被两边的墙壁夹在中间显得异常落寞,他在会议室的同僚中似乎格格不入……正是在这些具像化的视觉语言中,我们看到了彼得身为父亲、丈夫、商界精英的心力交瘁。只是,当观众想到彼得由于道德有亏,另组新家而导致生活一地鸡毛,又有一种“报应不爽”的快感,这就使影片的情绪累积和主题建构出现了重大的消解力量。
影片还利用几个重要场景来体现不同的情绪指向。彼得的办公室装修豪华,但玻璃太多,显得冰冷空洞,彼得也常常在办公室神情疲倦,心神不宁;彼得的家里,是一种工业风的装修格调,看上去粗粝朴素,像是裸露了不事雕饰的生活真相;凯特的公寓里,则有太多门框,形成了一种囚禁感。这些场景让人物像是时刻被俗务缠绕,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所挤压。
《儿子》作为一篇“命题作文”,情节上人为加工和主题上强行拼凑的痕迹过于明显。这种“主题先行”的创作方式,也很难在一种更为日常的氛围中,让观众看到青春期的孩子被困在心绪里更为普遍的状态。当然,如果忽略影片在编剧上的一些粗糙和生硬之处,创作的出发点具有较为浓厚的人文关怀意味。我们看到了孤独敏感的少年被忽略、被伤害的处境,我们也看到某些父母过分强调自己作为个体有自由生活的权利时,却忽略了为人父母的那份担当。从这个意义来说,影片对于身为父母者敲响了一记警钟,让他们意识到责任、陪伴与交流的重要性,而不是仅仅为孩子提供一个庇护所和生存的保障。
影片确实深入家庭内部的诸多裂隙和残缺之处,烛照亲密关系中那些难以言说的隔阂与冷漠,揭开许多情感关系慢慢走向平淡和庸常之后的麻木与苍白,以及这种麻木与苍白在孩子心中投下的阴影。在这种宿命般的苍凉感中,影片映照了芸芸众生的某些生命常态,让人不免唏嘘感叹,心潮难平,并意识到在任何一段情感关系中,用心经营,用心感受,用心聆听,都是必需的人生修炼课。只是,当影片过分沉溺于心理病症结果的呈现,却淡化了对于病因的探究,或者在对病因追问的时候刻意突出人物处境的特殊性以及父辈的道德亏欠,无疑会影响观众对于人物命运的深度共情,进而影响影片主题表达的普遍性以及所能达到的思想深度。(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