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的鸟》:在时间的钝感与痛感中欲言又止
《郊区的鸟》是一部节奏缓慢、情节散淡的电影,它以一种漫不经心,又似漫无目的的“游荡”方式,在观影门槛上放置了“闲人莫入”的标牌,并孤傲地表示绝不许诺畅快的观影体验。它的艺术内核被层层叠叠的意象和多重叙述空间包裹起来,只召唤有心人以一种闲适又庄重的心情去细细揣摩,用心体悟其中的诗意与哲思。
理解这部影片的切入口,并不是对一个个人物的细致分析。因为,影片主要讲述了两组人物,青年组的主要人物有5人,少年组有7人。对于任何一部影片来说,将众多没有明显主次划分的人物并置在一起的处理方法堪称一场灾难。在有限的时间里,观众记住他们的名字已是难事,就更别提了解他们的背景、性格了。因此,影片中的人物大都只有模糊的存在感,性格并不清晰,甚至推动情节发展的功能也非常孱弱。
但是,片中的一个细节提供了解读影片的一把钥匙。小学生方婷曾给同学夏昊写了一封“情书”,说如果夏昊能答出一个谜语,他们就可以做男女朋友。这个谜语是:世界上哪种东西最长又最短;最快,也很慢;一大块,但可以切开;很重要,却经常被人忘记?每天沉浸在掏鸟窝、玩枪战中的夏昊,怎么可能有这份耐心和能力去拼智商?他马上就放下信,投入踢足球的“伟大事业”中。后来,青年夏昊在一个废弃的游乐场里又看到这个谜语,蒋科长故作高深地说试试“LOVE”,却被验证回答错误。
方婷的这个谜语来自法国思想家伏尔泰,谜底是“时间”。影片中两组人猜不出谜底,不仅是见识有限,思维肤浅,更因为特殊的生活状态决定了他们对“时间”的感觉异常迟钝。对于小学生来说,他们的时间是一座富矿。他们结伴上山探险,组队玩具枪战,一起历经长途跋涉探望准备辍学的同学……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紧急完成的任务,也没有生活压力下的争分夺秒,他们只需要专注于当下的快乐,享受如阳光白云般自由舒展,随心随性的生活。
他们对“时间”几乎没有知觉,从来不会意识到现在的一个偶然决定或选择会在未来产生致命的影响,当然也无法设想站在未来的向度上对现在的某些时刻怅然若失或者心如刀绞。
青年组的工程师虽有一个明确的测量任务,但从工作节奏来看,基本上也是自由散漫的。他们会扔下测试仪,躺在路边呼呼大睡;会在小饭馆里喝着啤酒,东拉西扯,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到宾馆;青年夏昊会因为燕子的神秘与美丽而发展出一段露水情缘……虽然,四位工程师各有烦恼,但他们只关注“当下”,并没有特别尖锐与疼痛的“时间”体验,活得没心没肺,随遇而安。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影片的节奏为何会如此拖沓,情节会显得漫无目的,因为影片试图表现时间在这两个群体的出场方式和存在方式。这两个群体在各自的学习、工作中从来没有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时间”成了可以被任意挥霍的贱卖品,而且时间的流逝似乎并没有带来颠覆性的改变或令人欣喜的收获。那么,“时间”对于他们的意义何在?他们站在当下时,这个坐标点将如何接续未来,又如何回望过去?
影片有意在人物慢节奏的生活中制造一种波澜不惊的表象,进而让观众因情节冲突的平淡而陷入一种间离的观影状态之中,感受“时间”的质感、痛感、乐感,思考“时间”的厚度、力度、深度。这看起来是一个过于高深莫测的哲学命题,影片却试图在两组人物的一个特定人生片段中,完成对这个命题的触摸与挖掘,这无疑是一次主题上的冒险和叙事上的挑战。影片最终的艺术效果喜忧参半。一方面,观众如果有极致的耐心,确实能进入影片精心构建的艺术殿堂;另一方面,影片模糊的人物与克制的情节冲突,事实上难以胜任如此深不可测的哲学探讨,并阻止了观众对人物与情节的共情能力。
当“时间”在两组人物身上似乎停滞了,影片又在背景处呈现了一种沧海桑田的变迁感。这些小学生所居住的地方面临拆迁,这里将变成一个全新的郊区。在这种时代的沧桑巨变中,身处其中的人物却反应迟钝,甚至浑然不觉,这大概正是“时间”的一个特点:“最快,也很慢。”影片由此向观众发出一个沉重的诘问:既然“时间”的变幻可以在外界以如此直观形象,甚至震撼人心的方式上演,我们趟过“时间”的长河时真的可以“片叶不沾身”吗?而且,影片将个体对“时间”的钝感投射到一个更大的时空中,是想将这种钝感放大,还是要利用天地间无比壮阔的更迭刺激个体对“时间”的尖锐感知?
当孩子们行走在一片断壁颓垣和热火朝天的工地中,当狐狸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楼房的拆迁,当方婷自豪地指着对岸的新家,当黑炭在恍惚中看到新区里的轻轨,他们都真切地触摸了“时间”。“时间”以一种旧貌换新颜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是,人的成长却不可能有新区建设般以新代旧的豪迈与轻松,而是会在怀旧和往昔伤痛的缠绕中仓皇失措。
事实上,影片对于“成长”并没有心怀憧憬,因为这是一个逐渐“丧失”的过程。正如少年时代的7名好友探望胖子时,先后有4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最后只剩下3人在桥下莫名感伤。这不就是成年后“知交半零落”的生动写照吗?成年后的几个工程师之间,彼此的疏离、交锋不言而喻,相比于少年时代那些热情、纯真、深情的时光,现实似乎只有无尽的苍白乏味。
美术老师要少年们用蜡笔画出心中的新区时,除了胖子画了一团不知所云的抽象色块,其它同学对未来的想象都与科技、工业、环境等相关。影片特地强调6位同学的画作,折射出他们的性格、爱好和人生定位。正如胖子对新区毫无概念一样,他的人生规划似乎也一团混沌。还有夏昊,他的画也含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草地、大树。这似乎暗示了,当其它同学陶醉于世俗的快乐与满足,或者对于科技与现代化的浪漫想象中,胖子是迷失与无所用心的状态,夏昊则有一种田园归隐的心态。如果我们把少年组与青年组进行互文式的解读,把青年们想象成少年们长大之后的模样,就会意识到成年后的人生早在少年时代已埋下了草蛇灰线。
影片的片名是“郊区的鸟”,看起来与内容关系牵强。但是,两组人物其实都与“郊区的鸟”有重大关联。少年夏昊曾去树林里掏鸟窝,曾在不同场合听到鸟鸣。青年夏昊也曾在与燕子偷欢后的早晨听到窗外嘈杂的鸟鸣。尤其夏昊深感韩工对工作的敷衍之后,心灰意冷,劝燕子与他去一起找一种全身蓝色的夜莺,但燕子毫无兴趣。可见,少年对于“郊区的鸟”毫不爱惜,对于鸟鸣也毫不在意;青年夏昊则在都市的喧闹中异常想念那种“鸟鸣山更幽”的清静与寂寥。因此,“郊区的鸟”是见证“成长”的极佳承载物:少年时代满不在乎的东西(快乐、友情、爱情),却在成年之后成为稀缺的珍品,甚至苦苦追寻而不得。
影片设置了两组人物,并让他们之间产生奇妙的勾连与羁绊,这确实是一种有趣的情节构思方式。影片以互文的方式,让两组人物形成人生不同阶段的共时性呈现,有效地拓展了影片的表现空间。而且,影片对不同人生阶段对“时间”的钝感与痛感有独特的呈现,并以时代的变迁作为大的时间背景,召唤观众以一种沉静的方式体会“时间”的微妙,进而进入人生的幽深处。
影片在主题表达上野心勃勃,在人物设置上极为庞杂,并想将它们与情节的散淡形成极具反差感的映照,进而以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处理一个极为沉重深邃的哲学命题。这种艺术上的尝试与勇气令人敬重,但实际效果却是力从不心,对于“时间”的更深层思量也最终浅尝辄止。
影片有时过分自得于意象的堆彻,如鸟、鸟蛋、狗、沉陷的地面、望远镜、围墙、爬高塔的男孩、废弃的公交车、隧道等。当影片自认为这些意象能够在情节的枝条上生长出新的意义,形成一种蕴藉丰富的思想表达,却没有顾及这些意象对于情节发展以及人物塑造的作用,没有考虑这些意象之间可能存在意义的相互消解,或者内涵解读上的暧昧不清。说到底,靠意象,而不是立体可感的人物和脉络清晰的情节来凸显主题,多少有点误入歧途的味道,甚至会使这些意象成为掩饰情节空洞、人物苍白、主题表达含混的遮羞布。(作者:龚金平,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