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视效从“小朋友”长成“壮小伙”
原标题:国产动漫《哪吒之魔童降世》以生动的人物和场景让观众大呼过瘾
中国电影视效从“小朋友”长成“壮小伙”
近日,正在院线热映的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炫目的视觉效果,令人对当下数字视效技术的发展赞叹不已。由此也印证了,在一个数字化生存的社会,“互动世界、娱乐世界、资讯世界终将合而为一”。从《九层妖塔》《寻龙诀》到《流浪地球》再到《哪吒之魔童降生》,一部部高质量的国产电影,见证了国产电影视效技术的进步,说明数字视效作为当代电影工业发展的一种结构性要素,正在对中国电影工业体系的产业建构起到支撑性作用。然而,本土视效与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好莱坞视效行业相比仍存在较大差距。如果不能尽快补齐这一很容易被人忽视的行业短板,中国电影由大而强必然缺乏稳固的工业基础。
没有可复制的经验倒逼创作创新
本土视效行业起步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经过20多年的产业化与数字化发展,中国视效工业现已初具规模。然而,伴随着本土视效工业业已成型,“与生俱来”的非标准化及商业模式的缺陷问题也随之显现。
曾参与过《悟空传》《一出好戏》《流浪地球》等多部电影视效制作的MORE VFX,是国内最优秀的视效公司之一。该公司创始人兼视效总监徐建曾借好莱坞数字王国的创始人斯科特·罗斯的话说,“视觉特效的商业模式从来就没成功过”。
在徐建看来,视效商业模式的缺陷问题,在国内外视效行业是一种普遍性现象,只不过在国内表现得更突出。一是因为视效行业本身是一个非标准化的行业;二是因为当下中国电影工业化水准相对较低,导致行业运作没有可参照的标准。因此,用徐建的话说,视效行业实际上“是在一个非标准化的商业环境里做一个非标准化的产品”。
相对于其他工业产品,电影视效是一种特殊行业,“每个项目都有不同的需求,新项目很难沿用上一项目的制作经验。不像生产手机可以进行标准化生产,这导致我们内部的制片计划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因素而改变”。对此,中影集团视效导演郭建全也指出,这种非标准化的商业模式问题,“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不能完全解决好,之前也有某好莱坞知名特效公司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项目拖垮的案例,而国内电影业与好莱坞在项目制片及视效制作工艺上还存在差距,从而使这一问题更为突出”。
非标准化作为一种变量因素,导致视效公司的制片计划不断改变,无形中增加了视效企业的人工、时间与设备消耗等各种成本,压缩了利润空间。可以说,非标准化已成为困扰视效行业发展的瓶颈,即便是有着成熟工业体系的好莱坞对此往往也无计可施。实际上MORE VFX的很多项目,如《悟空传》《一出好戏》等都不同程度上存在亏损问题,而项目亏损成为企业发展的沉重负担。
然而,就创作表达而言,由个性化创作所导致的非标准化的差异性,又在根本上体现为电影艺术的生命力。一方面,一部作品的艺术风格与艺术价值往往体现在与其他作品的差异性上;另一方面,观众的观影诉求也是导致艺术作品不断创新,不断突破既定模式,并呈现为多样化的根本所在。正如郭建全所言:“观众喜欢新奇的视觉效果,这就促使创作者们从视觉概念与表现形式上,不断探求更多创新的可能性,这也必然给制作带来更多的不确定性或不规范性,因此非标准化问题对当前电影行业来说是一个‘共生性’话题。”
当下,数字化正在改变传统的电影生产方式,也在根本上导致电影商业模式的改变。因此,克服现有商业模式的缺陷,首先需要在观念与专业化层面进行转变。导演、制片人在项目执行中的不专业,是导致国内视效公司当下困境的重要因素之一。正如郭建全所言,一个视效电影项目的成功不能靠主创对制作流程似是而非的肤浅认识,导演及制片人对特效流程的理解、专业性及其与专业团队的配合都很重要。基于此,电影的工业化实际上是指,在保障创作者个性表达的同时,既要制作层面的专业化,也要制片的专业化。
拥有基础算法优势还要突破前端应用壁垒
如何评价当下中国视效行业的发展现状、技术水准以及整体的制作能力,既涉及技术研发、技术能力与制片管理,也涉及基础算法与成果转化等各种相关问题。对此,诺华视创创始人、视效总监米春林认为:“本土视效企业在单一环节技术水平和好莱坞差距没有那么的大,但是在整体制作流程自动化水平和制作效率等方面还有较大差距。”
从视效分类的角度而言,在“宏观场景”的制作上,国内视效公司的技术水准与国外视效公司的差距正在大幅缩小,甚至已经接近。所谓宏观场景,指那些识别度不高、相对静态的景观制作,如城市街道建筑、地形地貌等。比如,《影》中雷隐隐,雾蒙蒙,竹影摇曳般湿润压抑的空间气氛;《一出好戏》中,那条沉睡在无名岛上,蕴藏着生存希望却又残缺不全、遍体鳞伤的游轮;《流浪地球》中,冰雪覆盖的极端环境下,曾经喧嚣繁华的末日城市景观等。
但在细节、气氛与实时渲染,以及整体艺术感觉的把控等方面,国产特效技术与外国技术相比还存在差距。这也是为何电影《流浪地球》中,虽然宏观场景的构成元素较为单一,但最终的影像呈现仍然可感受到某种CG(Computer Graphics的英文缩写,指利用计算机技术进行视觉设计和生产)痕迹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对于那些识别度较高及动态化的制作,如人或动物的面部表情、高强度的人或动物的运动与肢体动作等,国内视效团队的整体制作经验都相对匮乏。
除此之外,与国外视效公司相比,视听的美学观念、操作的技术理念、庞大数据的处理能力,以及在数据库的积累和建设层面的薄弱,也是国产视效行业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
上述问题与国家整体的科技发展水平、研发投入不足等密切相关。国外视效行业有一种“inhouse-software”,意为工作室自用软件,是技术人员专门针对某一项目,或某一视效用途,如毛发、集群等而特意编写的软件。当下流行的商业用渲染工具“RenderMan”就是出自皮克斯动画工作室自己研发的软件。与之相比,中国视效行业还停留在用成品的商用软件阶段,虽然一些公司也曾致力于研发自己的插件或笔刷系统,但因资金与人才问题举步维艰。
在正视差距的同时也必须看到进步。在计算机图形图像学的基础算法层面,国内的科研力量实际上并不薄弱。浙江大学CAD&CG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周昆教授联合浙大、清华、北航等众多专家,针对底层算法的研究已取得丰硕成果,一些研究成果甚至国际领先,包括迪士尼等在内的一些国外机构都成为他们的用户。但是从基础算法到前端应用,这中间还需要有大量的投入才有可能将底层代码转化成可以在前端应用的操作系统。也正是在这个中间环节上,一方面,视效公司难以承担如此高额的资金投入,另一方面,跨行业的人才流失,导致难以有效整合研发所需要的技术力量。
从基础图形学的研究到软件开发,再到实际应用,中外视效行业还存在着相当的差距。目前来看,仅仅依靠项目的特效制作成本还不足以支撑或驱动特效公司投入如此高昂的费用进行研发。因此,这需要视效公司与大学等研究机构合作,打通产、学、研之间的隔阂。
复合型人才贮备不足的难题亟待改善
技术型行业最需要的是人才。人才流失是国内视效行业面临的普遍问题。据徐建介绍,在出色完成《流浪地球》的视效工作之后,这一项目的CG总监就被国内其他行业的公司高薪挖走。另一方面,人才素质不高与艺术修养欠缺也同样是困扰视效行业发展的现实问题。对此,米春林认为:“目前视效行业的人员素质良莠不齐,整体艺术修养还需要大幅提高。”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视效行业刚刚起步,由于设备昂贵且人才匮乏,导致入行的门槛较高。那一时期业务集中于电视广告,电影市场需求不高。人们对于电影视效的理解也仅限于辅助性工作,尚未形成整体视觉设计的概念。2000年前后,虽然有《紧急迫降》《冲天飞豹》《英雄郑成功》等几部国产片大胆采用本土视效公司进行制作,但基于观念与软硬件技术等各种条件的局限,本土视效行业并未发展起来。2000年至2008年前后,伴随着《英雄》《无极》《天地英雄》等国产商业大片的崛起,一些片方开始将视效作为影片的商业卖点,市场需求极大地促进了视效行业的发展。
但这一时期国内视效公司的发展规模、技术水准和制作能力难以满足电影市场需求,制片方对本土视效公司缺乏信心,致使包括《英雄》《无极》等影片的视效订单流向海外市场。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火爆,国外视效公司进入国内竞争,尤其是韩国公司以高性价比对国内视效公司的生存空间形成挤压,导致许多国产影片更愿意选择与海外团队合作。
作为视效行业的标志性事件,2015年MORE VFX参与了《悟空传》的视效制作,这是激烈的竞争环境中第一次由中国视效团队来主控整个项目。在此情境下,《悟空传》全片视效共1500个镜头,MORE VFX完成了其中的1100个,成功实现翻转,这直接导致国内制片方对本土视效公司开始建立起信心,许多国产片转向委托国内企业进行视效制作。最终,电影《悟空传》的视效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
近两年来,因为人工及其他运营成本的增长,一些国产影片的视效订单开始流向印度等人工成本较低或韩国等性价比较高的国家。与此同时,一些国外大公司,开始在印度等地开设分公司,凭借低廉的劳动力最大化地降低成本,这对发展中的中国视效行业造成强大压力。
在徐建看来,2007年至2015年,本土视效行业人工成本的涨幅尚且可控,但到2015年至2018年,人工成本每年以翻倍的态势上涨。可人工成本增加的同时,人员的整体素质并未随之提升,人才培养与行业发展的不同步,导致本土视效行业从业人员的整体素质参差不齐。米春林也提出相同的问题:“现有从业人员的能力与人工成本的高涨幅并不匹配,人才的培养又跟不上整个行业的需求,致使人才结构单一,缺少复合型人才。”未来的视效行业,需要大量复合型人才,尤其需要跨越科技与艺术两个领域的复合型人才——既要有相应的技术技能,也要有一定的艺术修养,甚至还要具备一定的艺术创造力。
激烈的市场竞争、非标准化的商业模式、人才流失、缺乏研发资金等因素,造成国内视效公司目前的生存与发展困境。中国视效行业的发展,从根本上关乎中国电影的工业化。基于此,笔者认为,视效行业需要国家予以更多扶持。正如郭建全所言:“要给视效行业直接针对制作层面的实际优惠政策,而不是仅仅针对票房的补贴或奖励。除此之外,还要在电影教育中,加大对视效人才培养的投入。”
此外,视效行业发展需要思考的更重要命题是,如何在视听的感官体验层面与情感和戏剧性之间寻找到一种平衡,如何在“‘好销的’(marketable)影片与‘好看的’(playable)的影片”之间,建构起自身的产业模式与发展方向,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可以通过‘高概念’(high concept)的叙事或者奇观效果进行成功的促销,后者则可以为观众提供真正的享受,看完后仍为观众津津乐道。”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07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