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幕后!为何用66版剧本,1400多组镜头创造一个魔童《哪吒》
n 《哪吒》整个项目制作人数超过1600人,有5000多个初版设计镜头,1400多个特效镜头,从筹备到制作用了将近5年,其中前期和剧本将近2年,中期制作将近3年。以《哪吒》的预算和生产周期来说,现在的完成度带着点“逆天改命”的色彩,这在一方面验证了彩条屋的制片方法论,在另一方面也提醒易巧,现在还不是自我感动的时候。n
作者| 张一童刘丹
“就这个吧。”在100多个版本的备选哪吒形象中,导演饺子选中了并不好看的一个。
5年前的一通电话后,饺子和易巧决定创造一个中国观众从没见过的哪吒,他凶神恶煞,性格暴烈,不像个英雄,甚至不算个好人。但他又要是这个时代最能打动人心的哪吒,要让那些挑剔的,难以取悦的年轻人们为他走进电影院。
对于饺子和彩条屋来说,这都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一位自学成才,仅仅完成过一部16分钟短片的年轻导演,和一个第一次全流程参与制片过程的动画厂牌,在有限的预算和技术水平下,面对对动画电影仍带有偏见的中国观众,要如何完成一次足够有说服力的胜利。
但就和这部电影一样,这本来就是个“打破成见”的故事。截至目前,上映2天,《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票房已经突破了4亿,根据猫眼专业版的预测,其最终票房将达到20.6亿元——在这个颇显冷清的暑期档,这无疑是个亮眼的成绩。
他们同样清楚,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电影的结尾留出了足够多的想象空间,饺子希望“能有更多电影做”。
对于易巧和他所带领的彩条屋而言,《哪吒》更像一个阶段性总结:验证了彩条屋在内容创作、制片、宣发上的能力,证明了彩条屋在第一阶段的初步胜利,但也暴露出诸多问题。同样的,品牌的确立也不能仅仅依靠一部作品的成功,而是能够持续地推出优秀内容。
他们还不能停下来,这是一个以5年甚至20年为单位计算的长期战役,“最终我们能形成真正的厂牌效应,当大家看到彩条屋的品牌,就相信他能做出好的片子。”
01 |
新时代哪吒
黑云压城,巨龙在天空盘旋,陈塘关下一秒就要被海水淹没。
1979年的哪吒向着父亲怒目自刎,“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
2019年的哪吒在对战敖丙、拯救陈塘关百姓时说:“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这是爹教我的道理。”
点映阶段,这个改编引发了一定的争议。“割肉还母,割骨还父”,对父权的反抗曾被认为是哪吒叛逆精神的核心,但饺子却决定让哪吒做一个在家庭支持下,突破命运桎梏的自我追寻者。
这一定程度上和饺子的个人经历有关。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药学院,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自学MAYA出身的饺子在2004年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足不出户,开始全身心投入到个人作品《打,打个大西瓜》的创作中。
整整三年零八个月,饺子没有任何收入,父亲去世后,全家只能依靠母亲每个月1000元的工资勉强维生。即使是在《打,打个大西瓜》斩获多项大奖,饺子拥有个人工作室之后,情况依然没有太多好转。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饺子无法继续动画创作,工作室也只能依靠接广告外包维持运营。在成都这样的城市,放弃药科,转行动画,在他人的闲言碎语里,饺子的日子并不好过。
一个构想很早以前就已经在饺子脑海中存在,他想要做一部主题是“打破成见”的动画电影,这个念头甚至要早于对哪吒这一题材的选择。
2015年,饺子接到了一通来自北京的电话,这成为开启他职业生涯新阶段的契机。打来电话的人是彩条屋的CEO易巧。光线有计划筹备一个全新的动画电影厂牌。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易巧带领团队走遍全国,走访Flash时期的“闪客”们,希望在其中发掘有潜力的动画长片导演。除了饺子,《大圣归来》的导演田晓鹏、《大鱼海棠》的制作方彼岸天等都在易巧的名单上。
《打,打个大西瓜》一战成名后的第七年,饺子终于获得了一个再次创作的机会。拿到彩条屋的投资后,他成立了新公司可可豆,并投入到剧本的创作中。
饺子很快选定了“哪吒”作为故事的主角。作为中国传统神话的重要题材之一,“封神故事”有着深厚的大众认知基础和丰富的世界观设定,叛逆的、敢作敢当的少年英雄哪吒则无疑是最适合承接这个主题的人物。
易巧很认同这个选择。包括创造了近10亿票房的《大圣归来》在内,一定程度上,对于依然处于初级市场的中国动画电影而言,借力传统神话是个必然的选择。“至少我们不需要再去和观众解释它是什么,只需要想着怎样去更好的呈现它。”易巧说。
很快,饺子带着第一版剧本前往北京,他信心满满,却没料想一场“批斗会”正等着他。而在漫长熬人的剧本修改过程中,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易巧极为欣赏这个故事。因为命运的阴差阳错,本该是灵童转世的哪吒成为魔丸,却不屈于命运,最终在抗争中完成了自我认同。这是一个更符合饺子个人人生体验的故事表达,也是一个更符合当代年轻人现实诉求的故事表达。
“没有那么强的阶级固化,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确实有很多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饺子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说。2008年,投向各项比赛的作品如同石沉大海,无奈之下,饺子将片子上传了网络,却没想到因此受到了诸多关注,并再次获得正式奖项的青睐。
他们不再持有非黑即白的世界观,不再有明确的对立面和反抗对象,更多的焦虑感可能来自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迷茫。饺子第一次和易巧正式见面,他们聊起“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这种“困惑”贯穿了作品的创作,它脱胎于导演的真实表达欲望,让故事里的每个人物都有血有肉,也让电影有机会和更多大众实现精神上的共振。
从2015年彩条屋诞生起,参与出品了《大鱼海棠》、《大护法》等多部作品,在不断的尝试中,易巧一直在探索彩条屋应该做什么样的作品。这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在电影的语境下,动画的独特表达应该是什么样的。以及,区别于日本和美国,中国的动画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
中国题材和中式美学是一个基本要求,但可能都不是最核心的。“首先,它一定要符合年轻人的审美,因为年轻人的审美代表这个时代。其次,它需要有普世情感,这也是最难做到的。”
在长达2年,足有66个版本的剧本修改中,饺子和团队不断让这个故事里的价值表达更接近现在的时代。在第一版剧本中,敖丙本来是个纯粹的反派,但最终他的善恶被模糊化,和哪吒成为互相照应的两面。
剧本创作的后期,一次修改剧本的时候,易巧突然提议把李靖和殷夫人的人设进行调换。在此之前,他们沿用了在多个版本里已经形成认知共识的形象,一个严苛的父亲和一个纯粹的慈母,“但总觉得不对劲”。他们调换了两人的性格,殷夫人变得强势果敢,而李靖则变得沉默温柔。
“我们突然发现这才是现代家庭关系里会出现的父亲形象,一下子就都合适了。”易巧说。
在故事的最后,是家人的爱给了哪吒认同自我,冲破命运的力量。在这样一个充满矛盾和沉重的故事里,对亲情的回归看起来似乎太过简单和常规。
“但常规的才是最打动人的。”饺子说,就像他曾经在母亲那里得到的无限支持一样。
02 |
期中考试
《哪吒》是饺子独立指导的第一部动画长片,在此之前,他的公开作品只有一部全部由他个人创作,长16分钟的短片。
做《打,打个大西瓜》的时候,饺子觉得自己就像是生活在太空舱,几乎从不出门,也不和任何人交谈。闭关的三年,他不需要剧本、也不需要设计图,创意和行动无缝衔接。
但是,他显然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创作一部院线电影。作为核心创作团队,饺子和可可豆全程参与了项目的各个环节,他们需要完成故事创作、场景设计、质量把控还有一些复杂段落的技术开发。从自学成才的独立创作者到掌控全局的商业电影导演,饺子面临着多重挑战,他需要统筹一个由100多家公司组成,超过1600人的团队,还要在个人表达和商业效果间实现平衡。
饺子喜欢喜剧、动作和科幻等元素,这些特点在电影中都有所体现,甚至一些地域特色都被融入其中,比如贡献了全片主要笑点的太乙真人的四川话。
哪吒初入“山河社稷图”见到的种种美景,以及决战时期四人在山河社稷图中的斗法、抢笔掀起的种种奇观都展现了饺子的强烈个人风格。《封神演义》原著中对山河社稷图的描写只是寥寥几笔,饺子参考了中国的盆景艺术,把山河社稷图中的每片荷叶都打造成包含着一个小世界的盆景。除此之外,饺子又加入可以修改江山社稷图的指点江山笔,让整个画面更具动感。
以《大护法》和《大世界》为代表,过去几年,在整体电影市场中,动画电影无疑是在题材和风格尝试上最具有突破性的。这一定程度上由动画独特的表达形式决定,易巧认为“无限的想象力”就是动画的核心,此外,也是因为目前活跃的动画导演都具有很强的独立作者特性。
这是一种掺杂了主动选择和无可奈何两种情绪的必然。为了寻求足够有创造力的导演,易巧去拜访了那些具有极强实验精神的短片作者。“我们也在一直支持很多不太赚钱,甚至亏钱的文艺片,因为审美的多元正是动画信念的一部分。”
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下,中国根本没有可以被称之为成熟的电影导演。以“跑马圈地”的姿态,彩条屋完成了对超过20家公司的投资,以前期工作室为主,“基本上我们想合作的导演,都已经合作上了。”
之后的工作更为艰辛。彩条屋希望帮助这些导演实现职业化和专业化,同时还要保留他们的独特审美和创作空间,易巧把这一过程称为“陪伴式创作”,核心是一套完整的制片流程的形成。
在这层意义上,《哪吒》对于彩条屋格外重要,无异于一场期中考试。成立以来,尽管几乎参与引进和出品了中国市场大部分的头部动画电影,但是《哪吒》是第一个由彩条屋完全参与和主控的项目。
过去四年中,为了填补原创项目制作周期里的空白,彩条屋参与了多部国产动画电影的出品发行,并引进了《你的名字》等优质日本动画电影。“培养国内观众的观影习惯,也让更多导演看到什么才是好的作品。”
在这个过程中,彩条屋不断推进着自己在内部制片流程上的完善,和不同制作环节上的布局。目前,彩条屋已经培养起自己的制片人团队,同时还投资了包括大千阳光、红鲤文化在内的四家制作公司,完成了对产业链的布局。
宣发出身,策划统筹过《泰囧》的整体宣传,易巧明确的另一件事情是彩条屋在动画宣发领域的绝对地位。“我们组建了中国最好的宣发团队,包括《大鱼》、《你的名字》,实际我们做过一些很小的片子,很小成本或者日本一些比较冷门的片子,我们在引进的时候,其实在国内都创造了不错的票房记录。”
这一切准备都要在《哪吒》中得到了验证。
从故事创作阶段开始,彩条屋就参与到项目中,在项目打磨的5年时间里,彩条屋的制片人团队一直陪在饺子身边,“我们的制片人要一直给导演最有效的支持”。易巧记得,有一次团队发现影片节奏有问题,但当时身边没有剪辑师,于是制片人团队陪着导演一段一段调整,花了一周时间做好了新版本,调整前后片子的节奏和结构都大不相同,“其他同事很惊讶,因为差别如同重画了一遍一样。”
尽管对于饺子和彩条屋而言,这个项目仍然称不上尽善尽美。
和追求效果极致的个人创作不同,考虑到时间和预算,饺子必须接受在一些时候适时地做出放弃。按照原有的设计,在最终的剧情高潮里,哪吒和敖丙手牵手对抗天雷的瞬间,他们将回到最初的原点,看到宇宙之中斗转星移,日月交替,生命诞生又归于沉寂。但是前后磨了5个月,找了几家特效公司,依然做不出想要的效果,“钱烧光了,时间也不够了,只能放弃。”饺子说,这也是全片中唯一删掉的镜头。
今年年初,出差途中,易巧接到了项目组打来的电话,他们判断《哪吒》无法按照预期在5月上映。易巧决定挪档,但是绝不砍片段,最终团队终于在6月底完成了全部制作。
“我们保证了镜头,保证了质量,把这部片子赶出来了,其实现在想想是要出一身冷汗的。但是,我们确实是把它给磕出来了。我们铺过这些坑之后,后面的项目就会有更多的经验。”
7月,《哪吒》开始进行有节奏的点映,易巧承认这是彩条屋宣发策略中的一部分,对于一部动画电影而言,必须要找到最恰当的撬动大众兴趣的方式。
“从最初的500场,到分地区的小范围点映,再到周末的大规模点映,一点点引爆口碑。”易巧说。
03 |
新阶段
《哪吒》的制作周期将近3年,有1400多个特效镜头,超过一百家公司和1600人参与了项目的制作。
“但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易巧说,“反而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说明你的产业非常的不完善,你只能用人海战术,用不专业的合作方式去做。”
这也明确了彩条屋在第二阶段的业务重点,在基本建立起从创作到制片再到宣发的流程体系之后,易巧希望能够基于已经投资的公司继续完善生产制作能力,相应的,对外投资则会一定程度收紧。
这包括两个维度。一是继续推进导演的职业化培养,除了通过制片流程帮助田晓鹏、饺子等导演实现作品更有序和稳定的出产,还将以导演工作室为介质,继续培养具有潜力的新人。二是不断推动制作公司制作水平的提升,这其中还包括中国审美在技术中的融合,易巧希望能够将水墨等中国传统美术形式融入到3D制作中,“你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好莱坞做的。
在彩条屋的第二个发展阶段,易巧的目标是做到“可持续”,彩条屋可以保证每年出品1到3个高品质作品。易巧希望动画电影能够在整个电影大盘中占据更多位置,每年可以有5到6部动画电影在不同档期上线,但上限有限的剧场版和IP电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对于彩条屋出品的电影,他同样对衍生开发保持高度的警惕和克制,尽管彩条屋也投资了衍生品公司末那。
易巧坚信,无论是主题公园还是衍生品开发,中国动漫行业的痛点并不在于产业链的其他环节,而是内容尚未准备好。“中国当然有能力制造世界上最好的产品,但问题是你的内容够了吗?”易巧反问,“等到中国的动画电影市场能有100亿,衍生品和线下都是水到渠成的。”
在此之前,彩条屋依然会专注于内容,这种专注甚至特指对每部作品。易巧坦言,对外界都在猜测的“封神宇宙”并非没有计划,但彩条屋当下最关注的仍然每一部作品的完成情况,“做一部是一部,当你有了更多星辰的时候,自然会联想到宇宙,但现在是需要更多星辰的时候。”
但对新内容边界的探索是开放的,动画电影之外,彩条屋也在积极筹备真人奇幻电影和真人漫改剧。同样在计划中的还有一个漫画APP“一本漫画”,这个漫画厂牌由彩条屋自己孵化。易巧始终相信标杆产品在每个内容行业都具有革命性意义,他希望能用3到5年时间,真正做出中国漫画的标杆产品。
“动画是我们的立命之本,但是在可控的范围内,我也希望彩条屋能够更丰富。”易巧说。
这一切都要以动画的成功为基础,而《哪吒》正是第一步。正式上映第二天,《哪吒》票房突破4亿。
最近有很多人问易巧对《哪吒》票房的预测,特别是易巧曾经在2017年做出过3年内将有票房超过20亿的国产动画电影的预测。但易巧都没有回答。在第一次看过《哪吒》成片后,易巧写下了自己对票房的预测和对这部片子的一些期待封进信封。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写了些什么。他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亲手打开这个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