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希腊电影,西奥·安哲罗普洛斯是永远绕不过的大师。
这位1935年出生的希腊导演,经历了希腊20世纪以来最混乱的历史时期——从二战到内战,从境外势力的干预到共产主义革命理想的破灭。战乱、恐慌、暗杀、枪决,安哲罗普洛斯的童年近乎在战争中度过。目睹太多人间苦难的他写诗,读文学,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法律,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电影。
这位横扫欧洲各大电影节奖项的大师,一开始的电影之梦并非一帆风顺。在法国高等电影学院求学期间,他曾因与老师观念不合而被劝退学;为了谋生,他做过短暂的电影引座员工作,在此期间看遍了那个年代所有的好电影;回到希腊后,他还因给左翼报纸写影评而险遭逮捕……1972年,安哲罗普洛斯终于以《1936年的岁月》打响“希腊近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猎人》)的第一枪,借影像控诉了混乱无序、危机四伏的社会给人民带来的苦难。
《1936年的岁月》(1972)
自此,历史成为安哲罗普洛斯电影中永恒的主题与核心。在《亚历山大大帝》以后,安哲罗普洛斯又相继拍摄了“漂泊/沉默”三部曲(《塞瑟岛之旅》、《养蜂人》、《雾中风景》)、“边境/追寻”三部曲(《鹳鸟踯躅》、《尤利西斯的凝视》、《永恒和一日》),在展现宏大历史背景的同时关注着小人物的个人命运和人生思考。
安哲罗普洛斯和他的电影
安哲罗普洛斯的影像风格最有名的便是那独树一帜的诗意长镜头。他的电影往往长达3、4个小时,却仅有80个镜头(而一部两小时的好莱坞电影一般会有800至上千个镜头)。在每个长达十几分钟的镜头里,演员的台词也少的可怜,更多的是沿袭舞台剧般精准的场面调度和人物出画入画后展现的时空的变化。
《哭泣的草原》(2004)
安哲罗普洛斯对于长镜头的偏爱从他在法国高等电影学院求学时便已显现。某天,导演课的老师正教授大家设计分镜头脚本,安哲罗普洛斯偏偏迟到,引得老师十分不满,遂让他上讲台“公开处刑”。正当所有同学都屏住呼吸、不敢言语时,安哲罗普洛斯却不屑地找同学要了一根香烟,在禁烟的教室点上,随即上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这是什么?”老师不解地问。“这是我的拍摄脚本,一个360°的全景镜头。”至此引得一片哗然。多年以后安哲罗普洛斯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依旧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愧疚:“现在我觉得我错了。学校本该有纪律,即使基础课程亦然……然而,不幸的是,那么多同学当中,我是惟一至今仍在拍电影的人。”
在安哲罗普洛斯的镜头下,希腊总是带着阴冷的灰调,悲伤的情绪扑面而来。“另一个希腊”是忧悒与落寞的,她的失落、贫穷、粗鄙与灾难深重,在历史中被遗忘。若一定要给安哲罗普洛斯的所有电影一个确定的主题,那必然是他对这“另一个希腊”孜孜不倦的探索和呈现。
《流浪艺人》(1972)
此外,“寻父”和“漂泊的男人重回故乡”成为他电影中反反复复出现的情节,这与儿时他父亲的意外离开和归来密切相关。同时,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故事也在安哲罗普洛斯的故事里留下深刻的烙印。作为一名极具民族责任感的爱国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价值观早已深深扎根在希腊传统文化土壤里的。
《雾中风景》(1988)
“人执迷的一切将决定自己的命运。人一生只能拍一部电影,只能写一本书。就像同一个主题的变奏与赋格。”
对于安哲罗普洛斯来说,旅途、边界、放逐,人类的宿命,永恒的回归,这些是他电影中永恒的主题。
《塞瑟岛之旅》(1984)
“你为什么总是拍片子骂你的祖国?”
“我和所有工作人员一样,感觉是在与专政对峙抗衡的情况下完成此作品的,有种挑战权力的快感。”在接受《流浪艺人》采访时,安哲罗普洛斯戏谑地说。但实际上,能在当时极其严苛的审查制度下顶住所有压力,拍出自己的电影,并不轻松。
当时的政治环境十分复杂。1949年,在美国杜鲁门主义的支持下,希腊的民主政府以微弱的优势战胜国内共产主义势力结束内战。但脆弱的傀儡政府不堪一击,1967年,在美国中情局的支持下,帕帕达普洛斯上校成立军事政府,对希腊国内实行专制统治。随后,上校即刻关闭电影院,大力加强电视媒介的宣传作用。1980年代,全雅典还有不到300家电影院运营,而到了1994年,则只剩下35家。
《鹳鸟踟蹰》(1991)
一面遭受着国内专制势力对电影行业无情的打压,另一方面则是好莱坞电影的大肆入侵,这让原本摇摇欲坠的希腊本土电影雪上加霜。而随着美苏对抗的政治风暴日渐加剧,希腊国内不少有共党背景的文化工作者也遭受迫害,许多原本坚持自己创作原则的本土电影导演被迫流落乡下以躲避严酷的审讯。而安哲罗普洛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坚持着自己的电影创作和观点输出,成为唯一一位敢于在希腊政治高压环境下触及敏感话题又获得巨大成功的电影导演。
“多年来,在我的国家,对历史非传统的解读是难以让人接受的;普遍的一致性才是惟一能被接受的态度。但是在1974年独裁政权瓦解之后,希腊的历史——政治电影才出现了真正的爆发态势。其实,这些电影应该在几年前拍摄出来。当然我并不是指自己的电影,因为我在独裁专制期间已经探索了这个禁地。我是指希腊电影的一般状况,当独裁垮台之后才去讨论它就太迟了。”
安哲罗普洛斯认为,高压政策、严格的审查和创作的不自由绝不能成为停滞不前的理由,看看当年同样处在极端压迫下的南斯拉夫、印度和阿根廷,不仍然有许多优秀导演能突破藩篱进行自由创作吗?
在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中,如何做到既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同时又避免被审查委员会否决?为了在艺术不自由的氛围中坚持艺术创作,当时希腊的文艺工作者们绞尽脑汁。
为了让故事通过审查,安哲罗普洛斯首先会向电影局提供一个不完整的故事,一个“干净的”剧本,甚至连拍摄组成员也不透露真正的故事和内容。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往往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情节结构。因此,我们常觉得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扑朔迷离、晦涩难懂,实际上也和当时躲避严厉的审查有关。
为了让影片顺利过审,安哲罗普洛斯不得不采用只言片语的模糊手法,譬如在他的第一部长片《重建》中,借女主埃莲尼的沉默木讷来侧面展露她生活环境的压抑;他也喜欢以述说历史的方式间接“借古讽今 ”,《36年的岁月》看似讲述20世纪30年代发生的事,实际上则取材于1970年代上校专政背景下发生的真实案件。此外,影片中看似充当背景的示威的群众、禁闭的监狱、颓败的建筑物和尘雾中的刑场和尸体,也无时无刻不在映射着当下人们恶劣的生存环境。
《重建》(1970)
在安哲罗普洛斯第一部长片《重建》的发行期间,因影片内容十分尖锐又晦涩难懂,没有发行商愿意接下这个片子,而后即将面临的又是严苛的审查委员会。为了让影片顺利上映,他先让电影学者先于审查委员观看影片,在批评家一致的叫好声中,审查委员会也不得不减少对电影上映的压力。
然而,在《流浪艺人》成功上映并在国外好评如潮后,安哲罗普洛斯和他的电影成为当时希腊政府的眼中钉。当局处处阻挠他新片的筹拍工作,甚至以各种手段截拦法国国家影视学院和德国电视台对他新电影的资金支持,没有任何外来投资支持的安哲罗普洛斯不得不削低拍摄成本、自己解决影片的资金问题。而正是在这样极端恶劣的拍摄条件下,他拍完了《猎人》,此片随后在当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获得金棕榈奖提名。
《猎人》(1977)
此后,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越来越难以在希腊国内上映,国外反而更容易看到他的影片。在国外的屡次获奖和好评如潮甚至让他和希腊国内电影界的关系恶化,希腊国内最重要的电影节萨洛尼卡影展更是刻薄地批评安哲罗普洛斯在影展上的统治地位挤走了其他导演的影片和机会。但安哲罗普洛斯对自己电影的坚持和不妥协让他走到了最后,1998年,《永恒和一日》获得第51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年过六旬的他再次站上戛纳电影节的领奖台,他终于获得了希腊电影界完全的肯定。
1998年,安哲罗普洛斯凭借《永恒和一日
“安哲罗普洛斯,你为什么总是拍片子骂你的祖国?”
当有人如此质问时,安哲罗普洛斯只是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对于安哲罗普洛斯来说,他拍摄的不是刻意抹黑的祖国,而是借镜头记录下那个饱经历史苦难的民族永远不能忘记的集体记忆。
《哭泣的草原》(2004)
“我要像一个不肯消失的灵魂,站在电影院不肯消失的银幕前面,呐喊着提醒人们:电影仍然存在。”心中怀抱着这样的念想,年逾古稀的他又重回拍电影的大军之中,开启“希腊三部曲”(《哭泣的草原》《时光之尘》《另一片海》)的拍摄工作,却在拍摄电影途中意外遭遇车祸离世。
2012年1月24日,安哲罗普洛斯在拍摄《另一片海》期间突遇交通事故,抢救无效后去世
“如果有幸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我愿意死在电影拍摄的过程当中。”
死在电影拍摄的过程当中,对于安哲罗普洛斯这位电影诗人来说,既是诗意的,又是幸福的,是最好的归宿,是圆满的结局。
今天是安哲罗普洛斯诞辰85周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们共同缅怀这位了不起的影像天才。
纵然他的灵魂回到天堂,他的诗意却照亮了人间。他把诗和记忆写在了银幕上,是我们所有影迷心中永不消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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